2024年12月3日 星期二

《塔爾TÁR》:正在回答的路上



1.
《塔爾TÁR》很有可能是恆長一段時間以來,我能想像最痛快的電影體驗。它除了涉及了某一個部分的我最感興趣的主題,還有一種難以想像的自信及謙卑,電影並不妄想提出一個更好的解答,但它以一種宏大而富饒的交響,告訴同樣纏繞在這個問題的觀眾們:我們很有可能,正在接近回答的路上。至於那個問題是什麼?它是房思琪式的,也是駱以軍事件式的──這兩種無能的絕望,我也總是和祐子這麼說:它幾乎是我們長大成人之後,影響我們最深遠,最具摧毀性的東西。



2.

在電影裡,它被一種帶著罪惡的絲絨感輕柔地掩飾著,輕柔到化身成了另外一個問題。即便我們很快察覺了電影試圖提出的疑問,也都未必能想到,到了結尾之處,它可以現身地這麼輕巧──當塔爾歷經取消文化的劫難,蒼茫回到不被接納的老家,搜索原生記憶之時,伯恩斯坦如神諭一般的演說,是如此雕塑出幼時的她的:「我們不用透過樂理才能理解音樂,『被音樂感動』可以沒有限制及門檻,很多時候它甚至無法言說。那些無法言說的感受,我們因而透過音樂抵達。」


3.

如此怵目驚心,又如此悵然若失。這是《一一》裡,視聽教室傳來的雷聲,也是《幽靈世界》中,長椅老人的終於離去。這段演說提醒著我們:原來有些意義,並不是永遠一樣的。


4.

而我們,真的可以不用理解樂理,就輕易選擇被音樂感動嗎?



5.

一如所有平凡的閱聽人,我們往往以為,答案是絕對可以的(我想你甚至可以在這個部落格找到五十句以這句話為原型的變形)──然而當塔爾以一個「已然理解樂理」的角度追溯來時的自己,那個讓她落下淚水的原因,已不會再只和來時相同,而那個所謂的「樂理」,也還有更多複雜的權力結構。看完電影,你還能不假思索地說,你可以不用了解樂理,就被音樂感動嗎?這是對的嗎?這是可以的嗎?這種純粹,是沒有任何危險的嗎?


6.

這個伯恩斯坦的演說,鬼魅般地躲藏在這部電影,它就是在提醒你,我們正活在一個所有人都被音樂感動,而所有人都無須理解樂理的時代。這個雙關極其複雜,但它解釋了電影出現的所有難題:為什麼電影要先讓你「看完」字幕名單,才能迎接正式的開始?為什麼最後降維的選擇,是魔物獵人(Monster Hunter)的主題曲?被電影感動的你,理解電影的樂理了嗎?


如果我們不需要理解樂理,那麼被惡意剪輯的誣賴影片將會持續娛樂我們,成為塔爾庭上的呈堂證供;如果我們不需要理解樂理,那麼塔爾的生涯將會濃縮成維基百科最後的一行字,最後標籤為古典樂界的Ellen DeGeneres;如果我們不需要理解樂理,我們經歷的一切暴力都將被簡化成一個可供AI快速消化的語言模式。可以嗎?應該嗎?我們應該不被樂理影響,單純地被音樂感動嗎?


7.

你一定要喜愛巴哈,是因為巴哈「永遠提問而不回答」,你需要喜愛巴哈,是因為「你可以只是單純地被他的音樂感動」,那麼,我們可以用「我只想強調陳建州對體育球壇付出的巨大貢獻」的態度,來喜愛陳建州嗎?


8.

(有時候,那個貢獻甚至是使用安博盒子之類的。巨大。Giant.)


9.

當傾慕的女學生在飯局中提及(我不會用「無意地」形容,後續再談)克拉拉時,這個「樂理」的反面也同樣驚駭:如果一位定居柏林,且已與柏林愛樂樂團血溶一體的性少數代表,對這個女性的身分沒有任何敏感,已足夠叫人吃驚,那麼提及三月八號時的無動於衷,更是讓人難以置信(鏡頭給了凱特布蘭琪一個微妙而痛快的停頓)。這正是「樂理」的反面:並不因為理解的過程一定是晦暗而危險的,而是有時,你會錯過「不危險」的可能──你不能「只是單純的感動」,無論是無知,或是偽裝有知。忽略事實的脈絡,本身就潛藏著巨大的空洞及危險。


於是,這裡的空洞及危險,讓我們想到,塔爾在課堂上與泛性別原住民的對話以「你就是一個被社群媒體豢養出來的偽物」作收(本場戲直接列入史上最爽快的一鏡到底之一),卻也偷偷在自己的創作中相較更關心串流音樂的格式表現──這一切的對比,就遠遠沒有表面「政治正確徽章及面具化」這麼簡單。這是《塔爾TÁR》更迷人而大膽之處,它對時今厭女的處理,是用繼承父權的性少數姿態徘徊而出,而我以為,這種姿態精準達到了現階段我對平權詮釋的某種真諦:不是因為父權結構其本質的醜陋無法掙脫,而是任何接管/繼承結構的一方也將會吸納那些扭曲過的特質,成為一種新的權力秩序,於是我們可以更深入核心地說,正因為沒有哪一種取向的特質更應該有(父)權力,我們就絕不能將權力獨斷成任何一種模樣。


10.

當塔爾的伴侶告訴她「唯一跟你沒有利害關係的是我們共同領養的女兒。」,電影又顯得更加立體:她是錯的,女兒也可以是一個利害關係的工具,她也有承擔這份權力的風險。當塔爾告訴霸凌女兒的孩子,我們「大人」擁有共同的語言,也並不只是為了對比電影後方被其它「大人」們的取消及流放,更重要的是,這份隱形的繼承,最後很有可能會反噬任何人,包括完全擁抱且模仿著(父)權的塔爾本身。因此,我們又看到了一個新的繼承者:那個她愛慕著的女學生。無論女學生最後會不會長成下一個被丟棄的助理,或是下一個離開人世的克莉絲塔,她都將世故地扮演下去,一如那晚她優雅著裝隱瞞塔爾下樓,一如她拿著直播的手機對著塔爾審判,一如那個她假裝遺忘在車上的娃娃。而我們,也無須理解這一切,就可以被她的大提琴演奏所感動了吧?


11.

已經很久不看伍迪艾倫了,但那個藏在我地下室的錄影帶,其中一定也寫著《安妮霍爾》或《愛與罪》的大字;也很久沒有再去陳昇演唱會了,但一個人走在異鄉午夜陌生的街道,又不可能不想起他的〈老嬉皮〉。那些曾所深愛入骨的,卻又病入膏肓的,我如何同時告訴自己不該回望,又如何形同默許它們繼續構成自我?答案很近,真相卻很遠。因為《塔爾TÁR》這樣的存在,我會說,快了,我也在回答的路上了。


("......I wanna go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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