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8日 星期四

《第三次殺人》──真相的徒勞



少聊電影了,但必須要為了這部今年為止看到最好的電影說個幾句話(不過喔這也是我今年看的第二部電影,而且今年才過了十八天而已。當然這是題外話)。不是因為作為一位是枝裕和鐵粉——而是作為一位是枝裕和腦粉/狂粉(有差嗎),從《幻之光》之後,再沒有像《第三次殺人》這樣,能夠找到瀝乾了私人情感之後,依然結晶的故事核。更直接一點的說,至少在面對死刑的立場上,我是可以有那麼一點自以為理解是枝的。




先談片名。《第三次殺人》命名精妙在於它雙重的機關,它首先用役所廣司前兩次的「殺人」欺騙了部分觀眾(通常這類觀眾就是被福山雅治或廣瀨鈴或隨便什麼原因騙進戲院的那一群),在他們對役所廣司會犯下第三次罪刑的預設落空之後,這個真正的「第三次」才畫下句點:第三個死的人其實就是役所廣司自己,你可以說這是他的自我審判(個人意志),也可以說是體制殺人(司法的同一艘船),至於揣測兇手是誰,動機是什麼,都是因為你想知道真相對吧?那真相是什麼?



真相是象,我們只能是瞎子;我們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真相,我們只是選擇真相。劇中那一句「精神治療不是科學領域,而是文學範疇」幾乎應該拿去裱框——在死刑這一件事上,我始終保持著同樣無可救藥的文學濾鏡:看輕全知的可能與價值,只器重自我的盲目,像是什麼呢?像劇中役所廣司遠自北海道的親情棄絕,或者他面對殘疾的廣瀨鈴如女兒一般的憐愛,以及那替天行道的河流私審(是,這些器重之物,也可能沒有一件是事實,我是很清楚的)。我不會拿體制和時代那麼大的東西來壓人,光就因為這些我可以輕易流淚的東西,我很早就不再談死刑。



所以,當役所廣司暴烈地問著:你相信我嗎?指的不是你相不相信我有沒有殺人,而是你相不相信我的存在本身。這裡最重要的隱喻落在了萌江(趕快去看《Going my home》啦)的角色身上,起初我們以為這位福山雅治的女兒是真的落下了淚水,下一幕才得知連那無邪的淚水也不過只是萌江嫻熟的演技,是的,無邪,無邪的謊言,僅僅是因為博取父愛,那眼淚也能夠捏造。可是那確實是謊言啊,當你相信一個人,你願意連他的謊言都相信嗎?



有答案了嗎?好,那麼,如果萌江的謊言也是另一個謊言呢?——如果他是真正在父親面前落下了淚,只是因為早熟的倔強,才強說那是演技呢?



你以為你可以理解真相啊?是嗎?



審判是理解,還是選擇?



那個將這兩位撫摸過同一側受傷臉頰的男人丟進同一個器皿的結局,是這樣拍的:當福山雅治的面容幾乎要「倒入」役所廣司時,他突然頓悟到眼前這個說詞反覆的人是自己不該投射其中的器皿,才將自己從役所廣司的臉中「倒出」。是枝裕和已經把他的答案獻給這場戲了,這「拒絕重疊」的一刻,福山雅治才終於理解到了理解的不可能,以及真相本身的徒勞性質。如此交纏、雙關且所指明確的鏡頭語言,是我看過是枝裕和最方法論、也應該是口味最重的一次了。




(而隨即的結局構圖是有那麼點讓人不夠滿意的。太斧鑿了。)
(但我也是有夠斧鑿的。)


讓人最滿意的還是那些口味一淡才浮現殘酷的日常。像平常買的那家羊羹(你也想起《橫山家之味》裡喝了三杯麥茶的男子了嗎),像一紙不能報公帳的旅費,或者像劇中三方家庭都缺席了的母親──我的點可能怪了點,但這篇文字走到這裡還有什麼好不怪的嗎──又,「我不該被生下來,我的存在本身就會帶給別人傷害」真的不是太宰治嗎?雖然是枝多次表示自己不是和太宰站在同一邊的那種人(而我也可以理解),但這段台詞完全就是已經可以把是枝裕和當作三島由紀夫看待的那種等級。你們這些人真的都可以再傲嬌一點。






(有啦躺在雪地中我們有很多畫面可以聯想啦但今天就輕鬆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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