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上往下望。
這些學生裡,我並不特別偏好承勳。承勳就是那種我們所知道的,其它人無論如何也考不贏的學生。你唯一看見他輸,只有到了學年度頒獎的舞台上,也就是幾個零星的,連承勳也沒能考贏的,那些恰好分到了別的班級的人,和承勳一同笑著。那樣也算輸嗎?你沒有多餘的心思,你只是往隔壁班一處背影瞄去。黑髮,運動褲,紅手環。回想起來,那頭髮總是拖得好長好長。
承勳也許拿了個第三,或第五名吧,你覺得沒分別,也不在乎。在那些笑容之中,你沒有能力感同承勳的失落,你不過是千人之中的蒼茫一點,映著千人之上,那些巨大得幾乎無法分辨面容的繁星,將星空堆得越來越遠。承勳的輸,從來就不是輸吧。
可贏了你們千人又如何?承勳沒有說過。
同學們對承勳,多少是有畏懼的,他們畏懼的原因和我不同,他們對承勳的怕,帶有一點距離,一點敬意。而他們其中的某些人,或許得過了很久,才能回想起承勳每次從書包裡,款款摸出破舊筆盒的遮掩,以及襯著禿樹的窗沿下,承勳在眾人歡鬧聲中的寡言;而他們其中的另一些人,或許其後也不會再得知,當時的敬意之中,帶著怎樣不可挽回的殘忍,從校園的階級步入了社會的階級之後,也許他們會帶著這份無心的殘忍,繼續戮害一個他們不懂得的善感靈魂。運氣好一點的,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遇見這樣的人。
曾經我也是千人之中的平凡螻蟻,但我知道我從沒有被承勳這樣的人給看輕。因為承勳的身上,有另一個,就算是察覺的人也不會點明的東西:承勳是有文學的影子的。
從學生的身上看見文學性,是讓我最害怕的事。可我更不能言說的情感,是承勳始終沒有讓自己選擇文學。他有更不能輸的東西要贏,更大、更遠的東西要追。我戮力不要自己被他的雙眼刺穿,我知道那樣的眼睛什麼都能看得透澈。過去我逃避的方式是這樣,未來我認定人的方式也會是這樣。永遠的舞台上,永遠的舞台下。我的遊戲,承勳的遊戲。
----
最後一次看見牧心,是在北平路上一間麵館。那時我身著棉褲、棉上衣,大概生活也是鬆垮無章。是當兵準備收假的事了吧,我早就離開補習班很久了。
我不知道牧心的父母是怎麼看著自己的小孩熱烈的喚著我的名字的。那兩對眼睛,沉默、凹陷,如冰冷的月坑,彷彿什麼都能拒絕。自己那前途璀璨的,比誰家小孩都要早熟的獨子,對這位只是窮酸的叫了碗陽春湯麵,也不再像老師的國文老師,露出了為人父母也不能左右的笑顏。從新海誠的構圖聊到歐洲足球冠軍聯賽,再從荒木經惟的攝影繞回義大利國家隊的興衰,那是他們所不能得知,不能迫脅的牧心。
「我最近在看《時光列車》,你看過嗎?」
「Patti Smith 我真的不熟,只有翻過《Just Kids》而已。不過我知道《時光列車》裡面有提到幾個作家,比方說三島由紀夫...你可以去看看他的《金閣寺》。」
曾笑說絕不讓未來子女(是,我有過這樣的念頭)接觸文學的我,始終還是太殘忍了。我知道在這樣的時刻裡,我是連自己的學生都會下手的。我從不像害怕承勳那樣對待牧心,也同樣是因為,牧心看似在同齡的孩子裡,雖然有著閱讀藝術的本事,然而根本來說,他是全然沒有文學影子的──那和牧心這對讓自己的小孩在國中年紀就成了忠貞不移的國民黨員的父母沒有關係,也和牧心這個命名背後無趣的基督意圖沒有關聯──我就是有我認定文學的方式。同樣的舞台上,同樣的舞台下,牧心都不是一個遊戲的人。
後來,從看球以來,我的義大利第一次輸給了牧心的德國。在早已停滯發言的通訊軟體群組裏頭,牧心有多唐突地揚威,群組就顯得多麼木然。而我始終不敢再問:那天提到的《金閣寺》,你看了嗎?我知道他肯定有為了自己去翻一翻的,但我更在乎的,更想避開的,是承勳的沉默吧。在那沉默聲中,如果有什麼值得淚流的,如今也都錯過。錯過妒忌,錯過眷戀,錯過這個曾經如蘋果般的,我們苦難的馬戲班。
(失去的希望,這馬踮你的心;失去的日子,這馬踮阮的心。)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