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0日 星期日

他是喜歡Cruyff的啊



他心想,無論如何,這個男人是喜歡克魯伊夫的啊。


踏入新辦公室的第一天,交接的女同事和他這樣說了。這個男人,是目前這個建案最重要的負責人了,囉嗦了點,但很照顧我。話裡還殘有一些存疑,但他沒有太在意,按他過往在職場的經驗,區區一個業務出身的老男人,是難不倒他的。很快地,他與這個男人交換了LINE,一邊熊大HI,一邊是黃色緊身衣男吹口哨,吹來吹去,HI來HI去,幾句寒暄,在這個網路時代,算是交接完成了。





起初他沒有端詳這個男人的照片,一方面是對自己新工作性質的輕蔑,一方面是出自於對這個男人本質的輕蔑。照片裡的這個男人,把燙得挺挺的白襯衫,藏在一件毫不起眼的尼龍外套之下,握著一本外文書,笑盈盈的。外文書封面是亮得出油的大橘色,上頭是另一個男人的半身照,佔去照片的另一半部分。他吃了好大一驚。



即使他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那一頭短髮與厚重的眼袋,讓他指認出照片裡的人就是克魯伊夫,當然不是困難的事。那可是七零年代的現代足球教父啊,可是,怎麼會呢?像他這樣年紀的男人,如果一旁出現的是羅納度,或是比利的臉孔,都是不至於讓他太訝異的,但是,這可是克魯伊夫啊,這不是一個,只看世界盃就宣稱自己是足球迷的老男人所應該認知的範疇吧。為什麼這個男人,要選擇跟一個在故鄉幾乎無人知曉,看上去只有疲憊的眼眶與法令紋的,短髮的男人,讓自己握著他的自傳,當成自己吃飯工具裡頭的大頭貼呢?



於是,當這個男人每每展現出他早就預料到的,職場上的輕佻與無知,他都可以忍了下來。他心想的就是,無論如何,這個男人是喜歡克魯伊夫的啊。



他是寫稿子的人,並不算是一個有夢的人。整理文字對他而言還不算困難,但出自於對新環境的陌生認知,很多地方還不能駕輕就熟。只能狡猾地,找一些稿子裡微不足道的角落,展現自己被社會打磨到所剩無幾的個性。然而,這個男人卻也和其他的對手不同,他總是看得特別謹慎、特別小心、特別毫無道理。出自於企劃端與銷售端扭曲的互生關係,這個男人要他的改的,他是不能不聽從的,無論如何,他是個聰明人,他還知道忍耐。何況,這個男人可是喜歡克魯伊夫的啊。



是吧?


「還穿TOMMY的捏,不便宜齁。」



他的老闆,也曾對著這個男人襯衫胸前的標誌這樣指指點點過。這個男人,倒是讓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結結巴巴的神色了。他心想,是個典型的更年期吧,除了總是沉著一張陰鬱的臉,發號施令起來讓人討厭,又比誰還要龜毛,但是這樣的男人,一旦三八起來,那弱點又比誰都明顯。那一刻,他真想好好和他聊聊照片中的克魯伊夫。但他沒有。他此生最拒絕的事情,都是自己喜歡的事情。



這也使他想起那天,因為業務關係,順路上了這個男人的車。下車款落文件時,才瞥見後座一雙破舊如洩了氣的,污髒的老球鞋。



「專案,下班還運動啊?」



這個男人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然而,他很快又再想起這雙球鞋了,那是在代銷公司的尾牙結束之後,這個男人上了自己的車,和他道別過後的事。他心想,這樣的男人,回了家,要去哪裡?他真想打開後門看看,那雙球鞋,還在不在同一個地方。



那天出發前,他對著同事發了鐵誓,絕不和這個男人喝酒,和討厭的人喝酒,是無論也不能盡興的。同事們笑說,就不要看到你醉著回來。那時,突然,無來由地,他便暗自在心裡反悔了。或許,和一個喜歡克魯伊夫的男人喝上一回,未必有想像中的那樣壞吧。只見這個男人,在酒桌上一聲不響,鬧酒不敬,悶酒也不喝,只是白水靜靜地下肚。這個男人只說,前陣子膽囊炎,酒是不能再碰了。倒是那些平日被這個男人欺壓慣了的下屬,一杯接著一杯,臉紅得比上一杯更紅,像是對著平常耀武揚威的這個男人嘲笑著、反擊著。這個男人,到了曲終人散,都是看在眼裡的,肯定看得比那些下屬所想的還要明白吧。




「看足球嗎?專案,你的頭像那本書,很像......一個我知道的足球明星。」



在那個回想起那雙球鞋的道別之中,他衝動性地問了這一句話。無論答案是什麼。這個男人,開著自己的車,走了。他這才回想起來,原來酒桌上大家說的「唯一有家室的男人」,是隔壁那位臉紅得發了紫的林總,不是這個男人啊。他望著這個男人離去的方向,整片陰霧似的天空,將幾顆稀疏的星星給死死框住。他心裡明白,到了這個男人的年紀,他也許不再看球,也認不出什麼克魯伊夫了。回家吧。



這個男人,應該是喜歡克魯伊夫的吧。一路上,他仍然這麼想著。






(是否換一件好看的衣裳,就能夠換一個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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