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0日 星期一

張亦絢《我討厭過的大人們》:不務正厭

  

「......我永遠記住了:在人與人的關係中,在知識的生產與閱讀行為中,存在什麼樣的衝擊與責任。這份討厭是一條漫長的路,即便它有盡頭,曾經走在那條路上的意義,也並不會消失。」(張亦絢〈我討厭過佛洛伊德〉)


在國小六年級的時候,我曾經很喜歡 Mathilda,如今我確信我已經遺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捨棄這個念頭的 ── 或許是當我看到那些不喜歡的人,都會在房間裡掛起一張 Mathilda 低著頭的電影海報開始吧。很奇怪,在同樣的條件之下,我對 Cobain 的針織毛衣就沒有那麼複雜的情感(那畫面雖有湊熱鬧的嫌疑,但音樂好聽極了)、對舒淇在中山陸橋的回眸,我也相當寬容(畢竟那可真是性感至極)、而對在床上岔著腿的烏瑪舒曼,我也懶得有什麼想法(那麼難看的電影,誰管啊?),但唯獨就是 Mathilda,我實在沒法讓自己過得去;小時很喜歡她的原因,是相當私人的,但我十分確信,那個時間點被我給遺忘了,唯獨原因,其實我相當明白:我覺得多數喜歡她的人,都並不懂她,但是懂她的人,可能又不是能與我為伍的人。


還喜歡 Mathilda 的自己,肯定是討厭庫拉皮卡的吧,那個在〈石器時代〉裡,把我的蛇年年獸給騙走的人,ID就叫做庫拉皮卡──彼時網路沒有那麼多詐騙方法,用的都是最粗暴的手段,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然後錢收回了,再拿不到了。如今看來,雖然也是所有騙術的基礎與原型,但形式上如此古風,也叫人懷念,懷念那個能被這種手段就給騙走的自己,但更多的還有懷念那個,到伺服器上叫喊「ID庫拉皮卡是騙子」的自己。而今,以任何形式上了的當,還有辦法找到一個伺服器,理直氣壯地大聲哭鬧「ID庫拉皮卡是騙子」嗎?不可能了。



後來我所知道的事情是:那是一部剛在電視上開播的卡通裡的人物名字;當我再大一點,我得知在《獵人》裡,庫拉皮卡扮演的可能是一個類似《幽遊白書》裡藏馬的角色後,庫拉皮卡這四個字,可以說是當場暴斃,原地投胎了──你要像誰不像,誰准你像南野秀一的?要不要臉,《獵人》我此生是不可能看的了。如果人生還可以有這麼多單純的討厭,一定可以活得更快樂的吧。



在蕭敬騰剛上星光大道的時候,我當然也有討厭過林宥嘉的。唱什麼〈Creep〉呀?這個明明白白的討厭裡面,有一些千迴百轉,也有不易說明的情感在,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一直都相當程度地宣稱,這個翻唱,完全就是唱對了、挑對了,什麼都對了──「幹得好!林宥嘉,就是這樣,你就跟Radiohead的名字一起弄臭吧哇哈哈哈哈去拉Thom Yorke陪葬吧哇哈哈哈這下真的是有夠爽呀!」如果能趁機透過誰來潑Radiohead髒水,肯定沒有誰比星光大道更適合的了,然而我騙不過自己的是:林宥嘉,你還唱得真是不怎麼樣。這件事,在我後來的人生,林宥嘉透過自己的歌喉,乾乾淨淨地刷清了冤屈──如果能把陳珊妮〈沒用的傘〉詮釋成這樣,再來一次〈Creep〉又有何不可?而那個被自己認為最有潛力的蕭敬騰,十三年後和自己組的樂團出了新作,是翻唱的〈Dance Monkey〉,言盡於此,再說摔死。



很多東西,一戴上Post這大帽子,就很難讓人喜歡了。在聽完讓我全身細胞跪拜的八匹馬之前,我討厭過惘聞吧,什麼〈Lonely God〉,莫名其妙的──相較Post-Rock這樣天生就是來來去去的,討厭過喜歡過都不丟臉的東西,那些慢慢生出來的後黑團,才簡直是一個比一個討厭──尤其是什麼Harakiri For The Sky,起初覺得油得要死,後來才發現樂團的組成完全來自另一個我的珍愛黑團Karg,雖極度生氣,也只能一筆勾銷。能寫出那張〈Von den Winden der Sehnsucht〉的心靈,你能拿他們怎麼辦?Deafheaven也是一樣,第一張專輯多好啊,後來也是油到天邊,直到偶然在水管上聽了他們的live,也只能承認,繳械了。好吧,你們雖然都很Post,但你們,都很好聽喔。可以了吧。對音樂的愛與憎,無法以理性看待,只能任性,特別是黑金屬,毫無操守,近乎盲目。



(Von den Winden der Sehnsucht 之偉大,需獨立給篇幅)



我一定是,討厭過宇多田光的啊。那還用說,我是濱崎步派的,就一定得討厭宇多田不可了。你說一個人同時喜歡Roger Federer,又喜歡Rafa Nadal,還對Novak Djokovic搖旗吶喊的,那樣的人生,要不無聊透頂,要不該有多虛偽至極啊?宇多田和濱崎步,可能是兩個人類歷史上最共逆,又最不可逆的存在了吧,即使我們濱崎步派的,總是可以拿那種「對啊我們濱崎步就是比較流行,我們比較沒深度啦」的小小優越感,來卑劣地取悅自己,但其實,還是常常在一些不經意的時刻,聽見宇多田像是〈Automatic〉、〈Beautiful World〉這樣的歌,心底還是偷偷咕噥著:這個女人,幹還真的有夠會唱──但在所有必要的時刻,或即使在所有不必要的時刻,我們都永遠是濱崎步派的。可以說,到這個年紀,我不會斬釘截鐵地說,高牆跟雞蛋的問題,得該怎麼輕易地站邊,但是我肯定會毫不費力地站在濱崎步這一邊的。至於說出那個高牆與雞蛋論的男人,很抱歉,他老兄沒有要在這篇文章出場,在我三十歲前,還沒有到他出場的時候。



我沒喜歡過朱天文吧──就一本荒人,跟張愛玲到底平什麼平?然而在後來我讀完〈巫言〉之後,似乎也改觀了,對文字無所可信(此事,其實根本也不須驗證)的人,哪裡能生得出這樣又妖又嶇的文字?我對文字的諒解,就極少出現在詩人裡面,實在是因為,對許多已經被夏宇或羅智成給支配乃至於煉盡,及那些太多太過反覆的意象,都再提不起興趣了,雖也稱不上討厭,但久而久之,看了就膩煩──所有關於文字的討厭,以及所有關於文字的曾經討厭,都是謹慎且必須神經質對待的,這是一種毛病,也是一種本紀:一種對此生最有跡可藏,也最無所遁形的事物,必要的尊重與寬容。



我自然也是相當討厭過黃智賢的。雖然我曾在蔡英文黨內初選那段時間,因為一些扭曲及瘋狂的心理,看了好一陣子的〈葉問打權〉,但真正讓我意識到,我不能那麼討厭黃智賢的原因,正是因為她的一無可取:你不覺得,她簡直就是我們潛意識裡,必須時時提醒自己,可能無法擺脫厭女的生理男性,最理想愚婦昧巫的典型嗎?她毫無取悅男性的邏輯、她毫無取悅男性的媚態、而且什麼年頭了墊肩還墊那麼高──直到我在書局翻了她的《因為愛你:卡蘿》,她在自序提及,出這本書的念頭全來自於「錯聽」:因為陳文茜說凱特在戲裡的表現很"awful",她遂寫了萬字向陳文茜辯護,殊不知人家陳文茜講的是"over",鬧劇一場。陳文茜後來說「你這本書,應該獻給你自己的菜英文。」



我突然變得,開始喜歡黃智賢了。黃智賢,你一定要聽懂陳文茜的意思喔,其實你菜的並不是英文,這本書,事實上正是獻給那個「你自己的蔡英文」的,其實你的討厭,你自己也明白吧。我們,都會跟你站在一起的喔。



(而且宇多田的歌詞好像很文學耶,怎麼這麼讓人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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