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4日 星期二

《教父》—— 不朽的細節




三個開場


整個系列在Opening都點破了各自講述的主題。當然,第一集那個不可能被影史拒絕的六分鐘,顯然是絕倫的,一句只聞其聲卻不見其影的「我相信美國」,暗示了一心從軍的麥可後來的幻滅。第二集則銜接了第一集的結尾,最後把畫面停在了象徵著王權的長椅上,麥可的確繼承了這份實權,但椅上卻是空無一人,這讓畫面中的權力顯得黑暗、冰冷,且令人感到有點畏懼,而這正是麥可在第二集的寫照。


第三集則是最遜色的(你要說整部電影都是也行,不過我對第三集的立場就是個fan disk,前面把該說的都說完了,硬要擠出另一部也不是柯波拉的本意,既然是連貫的故事,我們還是可以拿出來討論一番),殘敗的舊莊園,物事皆非,旋即畫面帶到1979年的紐約,觀眾以為事情會隨之好轉,看完其後的宴會就知道並沒有,這裡柯波拉營造出的諷刺感,其實和第一集的「我相信美國」是相呼應的。




三場宴會


















當我們提及《教父》系列,當然不能不提及開頭的三場宴會。首集的家女康妮婚禮,便足夠讓我看上一生,而每一次的觀看,都依然會發現叫人無法自拔的新細節。作為一部影史中地位如此特殊、格局如此恢弘的系列電影,這一場接近半個小時的婚宴,用密度最高的鏡頭語言,替《教父》的偉大定了調。




而之後的兩集,也延續了這個傳統,三場宴會彼此互文,也時有錯綜,許多細節都存在精密的安排:比如第一集的談判最多,但所有的談判都成交了(固然這是維多「不會在女兒的婚禮上拒絕他人」的西西里傳統,但這一點也是一個細心的對照,維多的談判可以建立在家庭傳統之上,麥可則沒有任何機會)。第二集光是第一場和參議員的面晤,便已起了衝突,隨後分別與康妮、潘坦居利的不和更埋下了火種。第三集也相同,只是非但起了衝突,甚至還見了血,可作為唯一流了血的宴會談判,卻沒能讓整個開頭更具張力,而整個柯里昂家族的發展,也被濃縮在這三種談判結果之中。



第二集的安東尼聖餐禮則展現了完全不同的樣貌,明明是家庭盛事,卻請「最貴重的來賓」參議員派特葛瑞首先上台致詞,聖餐禮的焦距居然拉到了一塊表揚慈善的匾額上,我們得知柯里昂家族已經著手更大的政治力擴張。黑道與政治之間複雜的糾葛,使這場宴會帶來些許的不安。



第三集的授勳宴會中,那個曾經讓潘坦居利調侃過的「沒半個義大利人的樂隊」雖然回來了,卻使整個紐約宴會顯得虛假,規模更是大不如前。而這股表象的的安樂,其實就是麥克晚年所不能脫身的。
































康妮的婚禮最後一片喝采地結束在康妮和維多的舞步之中,鏡頭淡出,柯里昂家族的盛世就要成為歷史。第二集則結束於內奸設計的槍擊事件,昭示著未來的腥風血雨。第三集又呼應首篇,同樣的舞步,同樣的配樂,可卻讓一座沒有對焦的吊燈給佔去畫面大半,使背景的舞步怎麼也不能跳得華美。在系列的結尾,這場舞的完整鏡頭終究給還原了,但麥可的人生卻已走完,他的生命還有另外兩場重要的舞,但他一支都沒能圓滿跳到最後。


康妮與維多、麥可與瑪莉,這兩場舞戲看似繼承了柯里昂的傳統,卻是最無情的對比——維多絕不會讓康妮的人生結束在血泊裡頭。





康妮的婚禮



三場宴會除了彼此相應,它們各自也交代了劇中重要角色的性格,更時常是預言式地藏匿著未來所發生的事件。康妮的婚禮作為第一場盛宴,資訊量最為驚人。



長子桑尼易怒,他把對 FBI 的不滿遷怒在攝影師身上,攝師同樣也惹到了巴西尼,巴西尼當著攝影師的面前,把自入了鏡的底片給毀了,這個調度預告了他就是殺死桑尼那個「不願露臉」的真凶。


















桑尼同時也不忠。一開始我們並不知道他在女客耳邊說些麼,這裡有一個靈巧的鏡頭:桑尼的太太正在和一旁的婦女開黃腔,轉頭過去,桑尼和女客已經準備離席。


















次子弗雷多,除了沒有被安派重要的任務,更在麥可女友的前面露出了色相,弗雷多之於柯里昂家族,在合照中的站位便表露無遺:無論麥可有沒有進入鏡頭,他都站在一個可有可無的位置。


















湯姆作為養子,存在感無疑強烈,看到教子強尼前來參加婚宴,他臉上跟著維多開心,卻提醒教父「兩年過去了,他可能又遇到麻煩」,他的冷靜讓人相信這名在街上撿來的養子,也是盛世的重要一員,而維多也將強尼後來的請求交給湯姆辦,那是宴會中最刻不容緩的一個請求。


















路卡、克里曼莎、泰西歐也都低調地享有這份喜宴。克里曼莎輕視自己的手下保利,釀成了後面的背叛、路卡忠誠,且襯托出維多安攘部下的手腕、泰西歐低調,卻沒頭沒腦地接到一顆掉落的橘子。在《教父》裡面,橘子簡直是萬惡之果,壞事時常少不了橘子的參與:維多被設計槍殺時,下車買了水果,而他死前正用果皮和孫子嬉戲、第二集麥可決定請湯姆游說潘坦居利自殺以全大局的時候,正嗑著橘子、第三集的會議掃射、文森特射殺札薩、還有麥可最後倒下的身影,橘子從沒缺席。雖然我沒能完全確定橘子本身的意涵,但這倒解釋了泰西歐最後的背叛及死亡。(網友按:應為柳橙)



最重要的,是二代教父麥可的出場。維多最看重他,他卻在與女友凱娓娓道來黑道行事之後,將自己與柯里昂家族分割了開來:「這些都是家族的事,不是我的」。這句話可以說是整個麥可人生悲劇的起源,雖然他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無法置身事外的命運,可木已成舟,凱已經認定了這樣的他。



正因為凱拋不開當初的麥可,他們組成的家庭,才會在麥可繼任之後變了調。婚宴上的麥可是意氣風發的,頒獲了退伍的勳章,是那個時代的英雄,他無意繼承柯里昂家族,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在維多的心中,他無比重要,卻只是在一旁敘事,那是凱最喜歡的位置,他要的是那個旁觀一切的麥可。不過,即使她一開始就沒打算在家族的合照中入鏡,卻還是在麥可的要求之下給拉了進去。而這一拉,也巧妙地把象徵著美國夢的凱,給糾纏進柯里昂家族裡頭了。



















維多被槍擊的消息



一個無懈可擊的調度,發生在維多被槍擊之後,這個鏡頭非常隱晦,暗藏了整個《教父》悲劇性的主題:麥可和凱從劇場出來,沿著剛才的戲劇,繞了一些青澀的情話。凱問麥可,假如我是英格麗褒曼你會不會更愛我?麥可開玩笑地說這得好好考慮,接著他們經過了書報攤,攤販兜售的報紙還是燙的,上面印著維多被射殺的消息,麥可沒有看到,反而是凱發現了,然而這裡的鏡頭卻隨著街景被遮蔽了,我們只看到凱的神色突然變得緊繃,卻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麼。
















這個鏡頭不僅是柯波拉想要幽觀眾一默而已──我們起初確實以為凱在顧慮麥可說笑的「我得好好考慮」──更重要的是,它暗示著麥可與凱走向悲劇的開始。凱對麥可的傾情,是建立在柯里昂家族之外的,那是她對這段感情唯一的恐懼,她看到維多遇害,但她沒能馬上說出來,她必須說出來,但她的恐懼是複雜的,不能夠表演出來的。對這段曾經無瑕的感情,柯波拉殘酷地遮掩了最後一刻的幸福。


麥可調頭回去,看到了報導,衝向電話亭。柯波拉在這裡補上了一顆更易懂的鏡頭,從現在開始,麥可正在改變自己的人生,面對身為柯里昂之子的宿命。凱只能無能為力地望著一切發生,僅僅只過幾個鏡頭的時間,《教父》的悲劇就要揭開。


















維多與麥可,麥可與柯里昂



柯波拉在第二集中採取麥可/維多的雙線敘事,這個手法起到了卓越的效果,我們見證了墮落的新王權,也參與了舊王權的冉冉升起。


墮落的王權,或許不能全怪麥可。老教父晚年以至高無上的威信,守著柯里昂家族最後的王位,但皇冠總有卸下的一天,從索拉索的事件開始,我們都清楚,他已經沒能再帶柯里昂家族走得更遠。對於家族,麥可的算計可能更多,他寧在教子的洗禮中背棄上帝(那場拍得變態到家的戲,和開場的宴會一般,貫穿了整個《教父》系列),也要壯大家族。不是不適合王位,而是柯里昂的王位已經不合時宜。

















故事線之中,我最喜歡的對比是:維多和麥可都經歷了父母的求全,才開啟自己不凡的人生,差異在於維多失敗地逃了出去,麥可則成功地回來掌管權力。最後,和父母談判的黑手黨頭目/五大家族,都分別讓維多/麥可給手刃了,維多報了家庭血仇,麥可則是為了肅清。


我們更從這樣的雙線敘事中,得知兩個重要的訊息,這個訊息,柯波拉在沒有絕對必要的第三集,才終於讓麥可自己說了出來:「時代不同了,但同樣為人,我和爸爸也有很大的同。」


晚年的麥可要完成的不只是個人的救贖,他為了彌補家庭所做的努力,更是不容質疑。面對兒子安東尼的請求——雖然電影沒有著墨,但當初的維多肯定也寬恕了麥可——他也願意放手,為什麼就沒有贏得比維多更多?



是的,那不只是時代的問題,而是他們本來就不同。當麥可在第一集的結局中,對凱說了謊開始,門就闔上了,他已經不能回頭。母親死後,凱來看瑪莉和安東尼,麥可不假時勢之手,而是自己把凱拒絕在外了。他成就了麥可柯里昂,沒能成就自己的家庭。

















我們不禁回想起第二集結局的那一桌追憶,沒有入鏡的維多和畫面唯一留下的麥可形成了最尖銳的對比,鏡頭外面是無比的喧嘩,他只能沉默地想像自己的未來。他冷靜地點了菸,他有計畫,他是那麼辜負卻其實接近父親的期望,他可以洗淨柯里昂的惡名,他會遇見一個美麗的妻子,從戰場回來後,或許他真能當個議員,然後是市長,然後柯里昂會變得不一樣……那是麥可心中最美好的時代,也是最孤寂的時代,更是「我相信美國」的時代,他用自己的方式樹立柯里昂的王朝後,也把一切都孤立了。



在兩代教父死去的畫面之中,維多享受著最後的天倫之樂,已沒有遺憾,麥可只能倉促地回憶起那三支生命中不能跳完的舞,而他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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