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3日 星期二

神並沒有來



在這樣的日子裡,可以毫不費力地回想起終日無所能事的大學生活。往往都是如此,即使翻閱過往的殘骸是那麼無可避免地難堪,卻總有些關鍵性的證據,將後來的自己給指認出來。彼時,美術園道仍是聚餐約會聖地,現已淘汰的地中海式、南洋式、英式下午茶百百齊放(如今不只所謂的「異國風味」已是一個倒退的詞彙,隨著時代與資訊的開放,體驗也與我們的認知產生了巨大的落差),倒是一些看似要開不開,要倒卻又不倒的傢俱、選物、小吃店,和著市場內中的咖啡豆香,宛如守墓者一般地活了下來。


曾與當初的戀人,分別挑了一面精緻的陶盤。那價格並非學生完全負擔不起,陶廠似乎也大有來頭,踏入店前還對當今所謂的「儀式感」有所不滿,卻因為太滿意上頭的花色,仍是帶了一對回去。挑選花色的時候,由於數量有限,只能各得其一,一款有著明顯隱喻著竹取姬的拓印,另一款則印上龍宮中的乙姬,乘著烏龜拂袖的圖騰。



「你喜歡哪一個呢?」


「我比較想要有竹筍的那一個,比較下飯。」


步出園道,一如置身其中的其他戀人,同樣對未來二字惶惶並未可知。當時,情不自禁地說出了一個心願:當完兵後,就來園道工作吧,台中難得有讓人喜歡的地方了。


月光悠悠,流域之下,漫步園道的終點往往也就是那一棟豪宅高樓。無可所言的是,其實日本神話之中,最喜歡的就是乙姬,但這並不是因為看見戀人有同樣的趨向性所妥協的謊言,而是我一直以來無法改變的性格:遇到喜歡的東西,往往說不出口,也不能去要。


「這是多少年的往事了。市民廣場南側,勤美誠品的正前方。」後來,意外地在這棟二十二層樓的建築旁,展開我的第一份正職工作時,我在書中遇見了這句話,激動地落下無人可訴說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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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老闆,在建築市場做了一些業界難以複製的嘗試,因此可謂無人不曉──在這個圈子,無人不曉的名字還有很多──而當他無可避免地終於提起了,另一個無人不曉的名字,是在憶及與他言語交鋒的會議上。這一刻來得有點滑稽,卻絲毫不讓我意外,兩人作風強硬出了名,註定不會有任何交集,為了滿足這段看似自娛實則貪慕的往事,在一旁扮演一個無知的觀眾的我,仍恰如其分地迎合老闆那婪妄而無害的虛榮心。


或許這份無知,也是後來升上董事長特助的原因之一。後來,公司與建築業漸行漸遠,揹著許多我不願再承受的不堪,選擇離開了這條沒想過自己會走上的路。更未可知的是,因緣際會下,我又拐了彎,探向了更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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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行裡,當然有更多的機會聽見那個名字,多數難以辨別,用的都不是理想中的詞彙。王大哥說起他的故事,是可信度最高的一個,即使王大哥這個人可是臭屁得很,講話得扣上好幾分。他說那個名字,年輕時也是跟自己一起闖出來的,太愛寫了,也是真能寫,不僅把自己寫得憂鬱起來,也把自己的憂鬱關在書裡。遙想當年也是和他一起拍過賴總的會議桌,嘴裡誰家的娘都幹得出來,看到裝腔作勢的代銷就一同不爽,特別是含著洋腔的,一言不和是家常便飯了;也說起,那個名字和自己關係匪淺,如果自己真要在他的書上指指點點、塗塗改改,那個名字也是不敢作聲的。


然而在這些同樣虛榮的中年男子故事之後,王大哥卻也有些意味深長地告訴我,他也想寫一本書啊,這輩子不知道能不能成,話鋒一轉又充滿戲劇性地自我否認,罷了罷了,文字這種東西如今可不值錢。提案回來的路上,我問,怎麼沒有動筆呢。他說,太多原因了。空白。頓了幾秒,又說,太多了。


接下來的事,不好形容,或許更動聽,或許沒有,總之不是能寫進來的事了。還不夠聰明的我,當然是懂得怎麼把話給接完的。最後,有點故作誠實地說了,其實我一開始想問的倒不是這個,沒想到王大哥你的故事更精彩。並且笑了。他也回應我一個從未出現過的笑容,把狡猾的臉給側過來,像是早就準備好的了悄聲說道:「老毛病了。我知道你想聽的可能不是這個,但我就是想講我自己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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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等一下要見的董事長是很有名的作家吧。」


「我知道他。」


「有看過他的書吧?公司有很多本。」


「沒有,我只知道他是作家。」


精巧隱瞞的,除了仍是同樣那麼一件事,還有另一件矯情到難以啟齒的小事:來公司面試且決定就職的那一天,我朝會議桌後方的藏書櫃看去,看見了讓我想試著信賴的雨水。彷彿來自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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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引用《百年孤寂》開頭的句式也未嘗不可,的確是有那麼一個下午,當我穿過層層的山林與造景,終於覓見那個傳說中的庭院時,許多年後我都不會忘懷。他並不特別優雅地坐在庭院一沿的鞦韆中,雙手握著兩端的繩索,隨著午後的風,看似心無旁鶩地搖擺著,如果不是因為在文學雜誌中見過這張面容,絕不會想到本人是這樣的姿態,有些意外的老態龍鍾,也有些更意外的童心未泯;然而比起盪著鞦韆更加突兀的,是那條與名貴西裝並不允稱的秧綠色圍巾──而我幾乎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圍巾,我甚至曾經讀過這一整個畫面。


我不知道這是他幾十年來的模樣,還是僅存在於這一刻的神色,他起身與我們招呼,纖細的疲態中,還有些令人安心的雀躍,退隱多年,重新接棒,自然不是凡人差事,或許有理想的人都有一塊地要棲息。合作之前的閒話家常,老闆之間不免俗地聊到作家之事,他愜意地談,寫作只是一個誤會。大家都跟隨著他笑了,但由於沒有任何人讀出他語氣中暗藏的逗號,他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將這個話題收攏成了一個句號。而我們老闆便回,怎麼會,我們公司的這兩位同仁都是你的書迷。


精巧的謊言被他人的謊言所精巧地背叛,該是羞辱到無地自容的事,但在職場上,我已被馴服到能夠露出從容且毫無反抗的微笑。


我還能感受到的是,老闆口中的另一位同仁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而我以無動於衷回報──我一向痛恨那些小團體對眼的瞬間,因為那正是你最洩漏自己的一刻。即使你在電光石火間將眼神往返,再完美的演技也都無法挽回,因為就是在你們交換眼神的那個瞬間,對方將你們給看透的。


然而,職場禮儀讓這一切相安無事,他的身分也無須花費任何力氣來看透兩個無足輕重的職員,一切如同他的「寫作只是一個誤會」一般,成了無人追問也無人惦記的餘興節目。


那天的會議持續了很久,後來的內容於我卻近乎空白。走出庭院,夕陽的顏色也早已剝落,而這個合作看來即將開始。離開億萬豪宅的路竟跟來時一樣是充滿顛簸的,下山的路則由會議中沉默的我來駕駛,行經聞名的芋圓店,老闆說,就買回去給加班的同事一起用吧,車上的同仁皆齊聲下車了,只剩我與老闆停在路旁,空氣中只能聽見他疲憊但舒適的輕微呼聲,我們什麼話都沒有說,然而,可能是店內生意太好,也可能是我的錯覺,那天的車停得十分久,久到近乎有難以解釋的深刻意味。


直到同事都上車了,準備發動的時候,才發現我的右腳已經麻木地無法動彈──原來在這段沉默中,我竟一路毫無意義地死踩著煞車版,連身體都沒有意識到要放開。或許我確實有想煞住什麼,至今我卻也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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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參訪介紹的短暫會議中,他身後尾隨著一位親切的銷售解說,談吐間盡是毫不越線的高雅與自信,與這輩子所見的銷售員大相逕庭。她一路有條不紊地告訴我們,這條溪的故事是什麼、這裡戶與戶的陣列對風水又有什麼好處,我們正聽得興味盎然,卻見她在一個關鍵的地方,羞赧地停了下來。


「在那一面牆,你會見到攀爬的花,那個花是…」


「是石壁花。」


他在一旁簡短地幫忙補充,語氣有些慵懶,沒有任何責備。而正是在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沒有辦法繼續協助這個案子,而且我必須要離開這間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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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是一條很長的路,挽留與情感作祟的宮廷大戲持續了幾近半年。在調解的過程中,最常與老闆陷入沉默的一道問題就是,你想離開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即使已下了非走不可的決心,但卻沒有辦法與任何人訴說,原因竟是為了幾簇石壁花。那些石壁花,最終有沒有攀在那幾面牆上,我並不知道,我僅能透過網路的釋義去想像它:「石壁花僅僅開花,並不結果,由於迅速開花也迅速凋謝,人們經常見其枯萎,少見它燦爛。」而我不以為這之中有什麼值得詮釋的隱喻,因為我感覺自己被困在另一個更難解的夢中,那病懨懨的大樹與他的腐根,傲蔭下沒有浮躍的樹精,也沒有鳴泣的低語,宛如只是一個靜物畫,沒有生機就是它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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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路是這樣的,往往以為柳暗花明,其實沒有更易行或者難行,未必有更多風景,可能就不過只是另一條路。離開只是其中一塊石子,生活才是那漫漫時光;至今我還在逃避自己、也逃避這個我僅僅擁有的角落,我越珍惜,就越逃避、越不可碰。前些日子,我想開始,卻如同那天的右腳,全然無法動彈。或許因為愛,或許因為痛苦,彷彿是這個角落在告訴我,即使如此,我們也必須開始,而且我們必須得從這裡開始,在神並沒有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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