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31日 星期五

無名的玫瑰



樓梯,探上去,扶手大半脫了漆,露出一塊塊的紅斑。拐彎,繼續前進。 無人留意也無人知曉,樓梯、梯間、樓梯、梯間,掉頭,停下。是這處梯間了。舊紙箱一個又一個,堆得什麼模樣也沒有,堆得什麼樣子也不像。從前只有一只的,封口貼滿膠帶的。就算還在的話,恐怕堆進最深處了,再認也認不出來。
仍記得的。五樓。她想起了一些聲息。像是一句句話語。那話語似乎還飄在梯間的微塵中。小─珍─阿─姨。



她的父母是這樣要她招呼的──要叫人家小珍阿姨呀。小珍阿姨常穿著高高的鞋子呀。妳看小珍阿姨脖子上的項鍊又換啦──幾乎是在她的記憶裡,一家三口與這棟大樓,僅有的聯繫就是小珍阿姨。最陌生,又最切膚,如假包換的聯繫。唯一。


一次在電梯裡,一家人與小珍阿姨碰上了。父母如往常般淺淺的笑,沒有聲音的那種笑,沒有人再指使她,要她像平常一樣,要記得叫小珍阿姨。那氣氛很古怪,好像父母從沒見過眼前的這個小珍阿姨,又好像父母從沒打算見到這個小珍阿姨。可是也就就在那一刻,她才彷彿把這個從小喊到大的小珍阿姨,給看個仔細,看個精光了。電梯開門,五樓。小珍阿姨和父母揮手。她看見在小珍阿姨的織皮涼鞋,肉色之間裸露出了一副圖騰,一朵花。她還沒有認得許多花的名字,但她有把握,她知道那會是一朵玫瑰。後來,當父親離開了這個家,和另一個女人走的時候,她一直想到的,也都是那朵踝上的玫瑰。她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但母親說,那女人就和小珍阿姨一樣,有著好多雙不同的鞋子,總是會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母親的話裡一點怨尤也聽不見,可那天晚上,她下了一個奇怪的決心,她也要得到一朵玫瑰。她也會是一朵玫瑰。


小珍阿姨和母親說,她也有一個女兒,只是是和男人走的,所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開口。在她的印象裡,小珍阿姨也沒有真的幫過母親什麼,她所記得的,除了那朵玫瑰以外,僅僅只有許多雙不同的鞋根踩在地上的,哀傷而清澈的聲音、幾個從口袋中掏出,味道敷衍的糖果、以及無數個,有著難以辨認出的臉孔的男人,小珍阿姨時常帶著這些男人,從五樓的電梯,帶著似些刻意的疏離,步出同樣的左手邊。電梯闔上前,她總是會看見,那些男人都同樣等著小珍阿姨將門給打開,當她再回想起來的時候,她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說法,這些男人不是有著難以辨識的臉孔,而是他們都沒有任何一張臉孔,就像她的父親,她一張都記不得。有次,母親也在。母親沒有多說,她也沒有多問。她一如往常,在電梯完全闔上前,焦急地注視這位男人的側臉,有沒有注意到小珍阿姨腳踝上的那一朵玫瑰。



在和母親搬離這棟大樓之前,她終於又看見小珍阿姨帶了其中的一個的男人回家,於是她從七樓出了樓梯,揹著書包,踮著腳尖,挨著尚未剝色的扶手,繞回了五樓的這個梯間。或許是她的年紀告訴她,也或許是她的即將離開感知了她,何以過往父母在呼喊著小珍阿姨的親暱之中,總有一些可以察覺的輕賤。她將耳朵貼緊了梯間的壁面,等待著事情的發生。無聲的水泥牆面,只帶給她一絲冰冷的觸覺,在那個冰冷裡面,有另一種無聲的罪。



然而她什麼也聽不見。



一點聲音也沒有。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午後的梯間很暗,似乎一點塵埃都透不進來。她以為那一刻她終於可以擁有另一個名字,但並沒有。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男人離開了,小珍阿姨闔上了門,她快速地將自己藏進了梯間拐彎的幾個梯階。她以為這樣的聲響會被發現,然而,依然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好像也沒有任何事情應該得發生。她呆呆的站在那梯間,好久,好久。回過神後,她打開了肩後的書包,尋找那個國中生流行的紋身貼紙,玫瑰造型的,泡過水後,撕開,能紋在身上一個星期。她在筆盒裡找到了它,完好如新,背面沾上了一些筆尖的鉛色。她將貼紙塞進了梯間中,一只封口貼滿膠帶的舊紙箱裡。沒有聲音。



如今站在同一個地方的她,知道那朵玫瑰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了。這是她第一次回到這棟離開的大樓。這是她第一次回家。而這次她聽見了,一聲輕輕的,低低的。小─珍─阿─姨。歡迎回家。





(「玫瑰都開了  我還想怎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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