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0日 星期五

《燃燒烈愛》:當一切都被回答之後


 1.

「…他們從來沒有機會可以解決其社會組織中的矛盾,甚至無法至少是用精巧的制度把矛盾掩蓋起來。不過,在社會層面上他們沒有使用的補救方法,或者他們拒絕考慮的補救方法,不會一直對之視若無睹;那種解決方法不斷地以各種覺察不到的方式糾纏著他們。既然他們無法意識到這種解決辦法,無法在現實中應用於生活上面,他們便開始讓其在夢中出現。但也不是以直接在夢中出現的方式,因為那會和他們的既存觀念起衝突,而是以一種變了形的,因此也看起來似乎無害的方式出現:在他們的藝術裡面。」──《憂鬱的熱帶》(聯經,p.280)



2.

關於文學:恐怕無人能比Sunny花上近半年的儀式還要隆重、還要鼓舞人心,因此,各位就到釀影評拜讀即可。自己的筆記當然就是一個相對自我、且極度簡陋的版本:關於文學與電影的「為什麼」。


福克納《野棕櫚》的名句,關於在憂傷與虛無之間該如何選擇,另一位詩人破解了:她可以選擇百里香和薰衣草。後設電影的教科書《大快人心》中,導演自己有意為之地洩漏了:It’s not about why, it’s about why not。有意思的是,雖然在這兩個例子中,詩人與導演分別用了不同的方式回答著文學的核心問題,夏宇的回答幾乎是鏡頭式的、而麥可漢內克則反常地是文字的。他們給出了一個答案,但他們同時也迂迴出了其它的難題:一種「只有謎可以到達另一個謎」的難題,這種使人費解的創造,其之反面,正是我們陷在《燃燒烈愛》之中的原因。



3.

《燃燒烈愛》沒有創造更多的難題,它居然只有回答。而我們,竟缺乏如此被「告知」的經驗。而今我們早都知道了,有頭大象就坐在那裡──用胡波的話說,就是他媽的坐在那裡──若說《大象席地而坐》裡的所有蔽然,都是「明知故問」與「一無所知」之間拉扯的啞謎,而這份虛無的蔽然,又弔詭地提供了故事中的角色起身前往動物園的動能,那麼同年的《燃燒烈愛》,則在相同的背景中,取消了一切的出發。因為大象已經在那裡了,毫無懸念、毫無疑問,沒有什麼可確認的,一個問號都沒有。


是的,《燃燒烈愛》最灼人的,正是因為它沒有提出任何的疑問,只徒留給你答案。即使面對文學的why,它也沒有再生任何的謎題,這是一部沒有問號,只有回答的電影。我們甚至可以說,關於那頭大象,在《燃燒烈愛》之後,我們可能都不該有問題再問了。



4.

因此,《燃燒烈愛》是一部真正的竭盡之作,李滄東用前所未見的筆觸,正面回應了那個被掏空了的盡頭。電影中,所有的燃燒都理所當然,卻又沒有什麼被燒成了無解的虛空;它拒絕了所有以個人情志出發的訴說,也沒有《異星入境》那樣人道主義的喊話,而是真正的,至今我所看過的,關於社會與個人何以瓦解的最精準圖像。而我們也不可能不想念胡波,不知道他在離開人世之前,是不是已經將《燃燒烈愛》看完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有還是沒有更好一點。但能看完的話,總會好一些吧。



5.

關於Great Hunger,我們的錯覺是:我們以為,燃燒的溫室要像塔可夫斯基的《鏡子》那般,不僅伴隨著雨水以及童真,且富有詩意,或者值得擁有一個載入史冊的長鏡頭,然而對比我們確實其有所在的溫室,Ben 所謂的溫室卻不過是蒼白的隱喻,那是一個自然不過的,夕陽按時西下、候鳥循季而飛的規則,那個規則就藏在Ben與鐘秀兩次的聚會中,同樣優雅而意味深長的呵欠裡:你不也知道我感到無聊嗎,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性別的默契。階級的默契。鐘秀只能默許,那正是魔鬼的契約。


然而,我們所犯下的更嚴重的錯覺是:我們以為,Great Hunger是可以尋找的、是建於Little Hunger之上的,而且,更是可以襯著橘紅色的夕陽,裸去上身,詩一般浮現而出的──最麻煩的,正是我們以為,那一刻海美的舞是美的。我們藉由扁平的模仿、藉由想像著不存在的橘子,在毫無理解根基的舞步中,創造出一個讓自己接近自然的方式,試圖達到一種個人主義的昇華。對於這之中的輕蔑性,我們卻又無能苛責:那是另一種不同於與Ben的默許,也是另一紙魔鬼的契約:他們只能同意彼此都相信,那一口童年就存在的井,以及一隻象徵灰燼的貓。我們也都擁有海美與鐘秀還能繫住的東西,只是他們困在了電影中租屋的窗前。鏡頭拉遠,城市毫無表情,即使殺了Ben也不會改變──「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一樣的刀法,懷裡都是同一則荒蕪的預言。



6.

而海美與鐘秀,甚至只能一絲不掛了。無論是在夕陽中擺動的時刻,還是在駛車逃離的時刻,他們都以為,自己也可以擁有一整座溫室般的隱喻。然而,他們只是被Ben短暫救贖的個人,海美的Little Hunger被他昇華、鐘秀的Great Hunger因他激發,可在Ben面前,他們早已形同裸去身影,毫無個人、也無可遮蔽,只是被社會所條列出的規則、神的祭品,無處可走,僅剩燃燒。





(His birth does death subdue not, for my God proceeds of failed humility




1 則留言:

  1. 記於李滄東受邀金馬之後。五年之後,也是當一切都早已被回答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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