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rs von Trier 說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導演。然,從一個作品部部面目猙獰的傢伙口中說出,居然無法讓我從這樣的自負與反骨之中,感受到一絲之惡。至少世界上最有本事這樣自稱的導演就是Lars von Trier,在看完《Dogville》之後,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Dogville》大致上來說,還是一個關於人性的故事。別急著轉台,人之性,在Lars
von Trier的手中,絕不如它出現在你我耳眼所及那樣頻繁、那樣廉價,僅僅只有什麼虛偽、醜陋,是沒有辦法全身而退的。有關這樣「攪和的人性引發出的悲劇」的電影,我們其實看得太多了,而Lars von Trier是怎麼敘述的呢?他首先安排我們美麗的Nicole Kidman闖入狗村,花了一些篇幅,讓她的美融入了這個世外小鎮之後,再讓人性撕裂、分食她,最後完成諷刺大業。比起其他的作品,這樣的內容確實不算嗆辣,但是熟知Lars von Trier的朋友一定知道,簡單的故事大綱,總會省略掉太多驚世駭俗的細節,他的電影,你要眼見為憑。
形式的部份,《Dogville》對我來說是前所未見的。整部電影在簡陋的舞台上完成,佈景是一片的黑,狗村的一家一戶,則完全以筆線區隔,每個演員都是戲家子…這樣聽起來就像沒有觀眾席的舞台劇是吧?然而我在觀賞的時候,卻從來沒有舞台的感覺,Dogma的手持式搖晃鏡頭,依然寫實地令人感到不安(然而舒適度在其作品裡頭算高的,我想這是因為人與人的「互看」減少了),而我們更有列入經典的鏡頭:Grace利用卡車逃離狗村時,與布、水果架成的絕美如畫之構圖,DVD如果能讓這一幕登上封面,銷售肯定多上一倍。更令人讚嘆的是,Lars
von Trier究竟是如何在這樣的佈景中,營造出如此令人焦慮的月色,又是怎麼讓翩翩雪花,溢著滿載的幸福?狗村的一切,一望就能無際,顯得無比赤裸。
這樣的赤裸,讓狗村之間看似互助互信,卻對彼此視而不見的特質一覽無遺。而如此明顯強調「視而不見」的指涉,卻也讓我,甚至我敢說絕大多數的人,都早早就猜到了必定會來到的強暴戲碼,然而我絕對沒有想到它可以來得這樣醜陋,隨著鏡頭的左伸右縮,我的精神就快被「不堪入目」四個字擊垮了,在預設得到的範圍內讓人跌破眼鏡,Lars von Trier 總是他媽的如此。
來看看劇情,如果你以為狗村接納Grace,只是為了彰顯電影後半的醜惡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早在第一天,根本是Lars von Trier化身的旁白早就昭告:接受Grace,或許只是為了表現出自己比其他人有義氣而已。而你更會發現,譴責小孩拿帶骨肉給狗吃的Chuck家,反而狗對著Grace吠叫的時候,卻也沒有任何的反應,而 Vera 也不過是靠著教小孩只有自己能聽懂的東西時,自慰的讀書人而已,如果你多看幾次,還有更多沒有闡述的細節,狗村可不是毫無預警地在第六章露出獠牙的。而彷彿上帝的恩典般降臨的Grace (這樣講當然不符邏輯,畢竟Grace本身就是一種明喻),雖然集所有美好於一身,然而他在試圖對狗村提出一些「挑釁」的時候,還是依循著柿子挑軟的吃的人性──失明的老人,不懂事的小孩…Grace為什麼要這樣欺負老弱婦孺?Lars von Trier當然不是要讓她也向狗村展示自己的獠牙,這裡頭有個與警察第二次到訪狗村後,狗村決定要讓Grace減薪加工類似的道理,也就是「對等」:我感激你們讓我成為狗村的一份子,但是我要的不只是這樣,我可不可以要求平等?如果我真是狗村的一份子,為何我不能對不合理的現況提出質疑?這個問題,事實上牽出的是,即使你被狗村所接納,成為了「一份子」,你依然只是個被接受的外物,因為你「被接受」,所以我們永遠能從你身上剝奪,所以當這個「債」再次被放大的時候,人性也被放大了,不可能平衡的天平更歪斜了,不只歪斜,我們還能傷害妳。
最令人不寒而慄的,就在於狗村「傷害」Grace的背後,有怎樣的理由,而醜陋而荒謬的傷害,是攝取怎樣的養分,才得以滋生?是傲慢,而傲慢源自寬容,也就是Grace對狗鎮村民幾乎是放任式的原諒。
Lars von Trier用的這個觀點,帶給我前所未見的震撼。還記得,至今令我最尊敬的的老師,第一天告訴我們要學會的道理,就叫做「嚴以律己,寬以待人」,此之「寬」,是從小到大我們被教育到大的中華文化美德。Lars von Trier 丟出了一個魔王級的作業:寬容被認為是和諧社會不至崩塌的基層,可是有沒有人質疑過,寬容不會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Lars von Trier的說法是變得「比較」好)?
我們為什麼能輕易原諒一個人?因為我們有自己看不見的傲慢,自以為比別人更高一等,所以我們能夠讓步,能夠妥協。Grace是不是在「不平等」中,「原諒」的極致?那這份原諒演化成了什麼?一連串的人性掠奪!狗村真的因為這樣變得更美好嗎?Lars von Trier將視「寬容是一種美德」的文明社會掀翻了。絕大多數的人,都會說出「狗只是遵從自己的天性,為什麼不能原諒牠們」這樣的話,然而這句話有多麼傲慢?Grace明白了這一點,於是才有了屠村的念頭,為什麼?你可以寬以待人,但是你不也嚴以律己?如果傲慢的自己,是狗村的一員,有沒有辦法忍受對Grace的行為?如果站在一樣的道德標準,能不能忍氣吞聲?所以,制裁是必定的,無關復仇,Lars von Trier用一個章節,進行了一場讓人震撼的「暴力演說」。
沒提到的東西還很多,譬如從頭虛偽到底的Tom,當全村的男人都如願得到Grace之後,假道學的Tom在Grace面前褲子都還沒脫成功過。在Grace加倍做工,最需要休息的當晚,同樣也對Grace進行了「平等的施壓」,還扯了一堆渴望不渴望的廢話。最後,在選擇對抗村民的信任,又發現自己上不到Gracㄍ之後,再次回到了村民的那一頭,不愧是口口聲聲表示憎恨見風轉舵的哲學家,有趣的是,「上不到Grace」並不只有性方面的焦慮,還有被Grace看穿自己的焦慮,我們也會為了解決焦慮,像Tom一樣,撥出電話嗎?更不要問電話引來的是滿地的諷刺了。自欺欺人,到頭來你會發現所有的村民都在自欺欺人,雖Lars von Trier一直以來最拿手的是個「偽」字,然而我願意相信狗村一開始那些薄弱的淳樸,如Tom初見Grace的美好,畢竟自欺欺人若謂之偽,真的有點悲慘。
在被這部片震撼的同時,我能努力的習題大概只有試著別讓自己闖進狗村(或者置身其中),剩下的就是逃避的無解。注意到至始至終,砲口一致的狗吠聲了嗎?曾聽過一句話「當認識的人越多,我就越相信狗」,由於這樣的說法對我來說實在太消極了,所以只不過把它當作酸酸人性的嘴皮之語而已,然而隨著這隻狗村唯一的生存者發出的吠叫聲,還是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句話。電影最後當然不會告訴我們是狗村離開了Grace,還是Grace離開了狗村,而我,則不得不忍受Lars von Trier,又一次訕笑於光影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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