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31日 星期三

《她名叫蝴蝶》── 聽說蔡英文喜歡施叔青




「假如你要藉由小說描繪一個時代,你會怎麼設定小說的主角?」


我確實是那種不聽課的死大學生。只是說到文學批評,肯定沒有人像我上得這樣入神。我會拿出四年以來唯一的一本筆記,一臉蠻不在乎的抄,抄得不會比那些為了拿筆記分數的人還多,可是每一個他們抄不進去的字,都被我抄進去了,我抄的甚至是一個舞台,巴爾札克、黑格爾、森山大道,都成了我最引以為傲的演技之一。你們當然不知道,為什麼陳立峰這個明明其他科就跟你們一起作弊的咖小,總是在這種奇奇怪怪的科目上拿到爆表的高分。是的,你們不知道的事,一輩子都不要想知道。



不過,我始終忘了紹鈴那天怎麼會在台上問出這麼露骨的問題,是談到大河小說嗎?我沒把握。不是我沒聽進去,是因為這個問題之後的課堂,降臨了我人生中最具轟炸性,最傷痕累累,最挫敗又最狂喜的一場革命,而這場革命的細節,即使在這個部落格,我也是沒有能力洩漏的。我能透漏的,只有當時紹鈴那個無趣且安全的答案:妓女。台下那些平常打扮最妖豔招展的時尚女子們一臉驚慌失措,停下了手邊的筆及早已渙散的眼神,不安地交頭接耳;反倒是那些還未曾上妝的保守女子們的臉,如往常一般平靜,只是不動聲色地把這個答案抄寫了下來。



睥睨這荒謬絕倫的一切,我心想,啊,不錯的答案,但就是太官方了,太文學理論了,太公式化了,我確實有一個更好且自認最好的答案,那是一場革命的開端。



既然我們不聊這場革命,那我們就來談談那個妓女吧。彼時我並未得知紹鈴口中的妓女,指的就是施叔青《香港三部曲》裡的黃得雲,那是他後來告訴我的,問我讀過嗎?我說沒有,就默默地將它收入了閱讀清單。期間我翻過幾頁,覺得文字有點乾澀,直到當兵的期間才總算下定決心買了一本二手的《她名叫蝴蝶》,有點霉了,文字也如印象中的一樣,沒變,於是擱著擱著,就擱到了退伍。實在不是我讀不進去,而是在那些四肢被體制束縛,時間被國家保管的夜裡,人需要的是真正的綠洲。



我後來把第一部《她名叫蝴蝶》讀完,多少也和蔡英文有關。有謠言說,台灣今年的新總統談到了自己喜愛的作家,給出了施叔青這個名字,這確實是叫人吃驚的,而我的吃驚並非是因為被我翻過的那幾頁施叔青有多難讀,而是她的文字要讓人特別喜歡,似乎非常難。要檢視一個人的思想,從一個人的文學性開始,總不會偏差太遠吧,中文系出身的人,這點總是該守住的。回想起那場革命,我又用去了三年,而蔡英文當選的那天,確實有一股更應該接近革命的鼓動,而我卻只是冷靜地感到,自己可以開始讀《她名叫蝴蝶》了,當作為了我們的新總統吧。



「垂下簾子,過了這一帶住宅式的半掩門娼館,轎子轉入威靈頓街,一把撕得極碎極碎的紙片從轎內灑了出來,在青色的月光下打轉,雪花似的一路飄過去,漸漸混入路旁燒紙衣的火盆裏。這天是盂闌節,花街一帶妓女一年中的大節日,誠心無比的祭惡鬼打清醮,希望今生罪孽已滿,轉世不致重複這分營生。沿路冥紙堆成小山,家家盆中火舌竄飛,照亮了老妓們風塵的臉,旁立剛解人事的契女,聽老妓口中唸唸有詞,一紮紮冥紙恨恨往火盆中投,討好鬼神之餘,心中忿然。幾條花街、妓寨火花煙灰熊熊,仍在承受煉獄似今世不得翻身的熬苦。」(p16)



我想《她名叫蝴蝶》也就值幾個類似的段落了,雖然它們真的是好到美丁美當,但怎麼就不好好經營這個面向呢?── 這話當然是有點挑戰的,挑戰的倒不是施叔青對史蹟下的苦心,而是在整個結構上,實在很難確信《香港三部曲》何以成為後殖民書寫的典範之一。只讀了第一部就急著出來放話,當然是讀者的不用心,但光就第一部就讓人想說點話,也應該是小說的硬傷吧。最至關重要的一點:黃得雲的故鄉記憶,從第二頁開始就跟著人口販子被綁走了,之中卻完全不見心境的轉折,這是一個應該要發揮,也應該在設定中有所發揮的角色設定,被如此含糊帶過,實在有點離譜。就算不提故鄉,少女跳到花娼的過程,也未免過於急促,被殖民者的身分認同/錯置,怎麼會有一夜長大的事呢?此外還有獻出童貞的史密斯,從肉體的占有昇華到愛的不可自拔,如果是要隱喻殖民的一方當然可以理解,但在故事裡還是顯得有點滑稽,男人這麼依戀自己的童貞,而深諳世道的娼妓卻也願意為了殖民者呼天搶地?



如果說我是因為蔡英文才終於翻開了《她名叫蝴蝶》,那麼在自己的部落格,用這本書來強解我們的新總統也未嘗不可吧:上任百日,有一些很好的立意,也確實下了功夫,但除此之外,還是很平。平沒有不好,平可能需要時間,但那一些明顯的坑坑疤疤遲早是要修的。同樣的話,也給不會再讀(和好險沒下單)的《遍山洋紫荊》與《寂寞雲園》。聽說杜可風後來也拍了一部《香港三部曲》,我想既然是杜可風,就應該和這些都無關了吧 ── 不過,當然,就算是蔡英文或施叔青,也應該不用和這裡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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