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的,當兵前到現在也慢跑了好一段日子,我可以在習慣的公園指認出一些好看的情侶,他們也愛跑,總是散發出動物的味道;也有像我一樣獨身的,長得也都通常不好,我們經過對方時的期盼與落空,也應該大致相同。
可這段時間指認過的樹種,說來俗氣,還是只有再平凡不過的樟樹、榕樹、黑板,至於那些來路不明的落葉與朽花,我是不會分辨的。偶爾也有腐臭的果實,我踩過,或者不踩,我不會特別小心,也沒有特別惋惜,我已經很久沒有等待一顆果實的成熟,就算要我去等待一朵花,我也未必有那個力氣了。到了這個已經只剩慢跑能發洩精力的年紀,那白球鞋底下早已滿是青春留下的異臭。
白球鞋本就是年少的象徵,可是我們今天不談球,我沒有要騙你說我在球場上擲過多少光陰,我向來不是那種熱血過剩的孩童,我的光陰多數都浪費在不需要流汗的地方。在那個下課鐘響敲開的時光裡,任何的活動都還不用一點心機去拚搏。從單純的躲避球,演化到《石器時代》的任務與討論,以及無止盡的《遊戲王》的卡牌攻防,已是我們最無知,最渴望又最知足的日子。有人說,那是資本主義的第一堂課,我從沒這樣想過,即使我們的確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隱隱約約懂得一些事,但我們仍然不懂競爭,不懂失去──我們還未能意識到什麼即將把我們帶走,以及我們會被帶走些什麼。
而我習慣的這個公園,隨著《Pokemon Go》捲騰起的熱潮,好像把我們帶回去了──它突然就成了孩提時候的喚魂場。長得好看的人變多了,長得不好的人從來就沒少過,就是在我認得的人之中,也開始有帶上手機來抓寶的,假跑步真孵蛋變成了全民運動,本來就沒多認真在跑的,這下全破功了,而那些在好看的情侶身上獨有的動物氣味,現在是覆蓋整個公園了。那氣味並非慾望,不是所有的人都做了愛才出門,出門本身就是一種尋歡。一種整個世代的尋歡。空洞的尋歡。
剛開始的幾個禮拜,總有路人無視跑者的經過,盲目地投擲手機裡的寶貝球,若不是我刻意加重抗議似的喘息聲,恐怕一晚是要相撞幾次的。我甚至可以我寫一個「怎麼都沒有人來收伏我」的清純故事,可是我沒有那麼幽默;我於是又想到了一個「我真的就被路人收服」的獵奇故事,但是那又太悲傷了。我的《Pokemon Go》並不悲傷,只是太老派了。
(兒時從未選過傑尼龜,特此補償)
我很老派,我堅決不要叫它《精靈寶可夢》,它從來就叫《神奇寶貝》,而我們除了記得周末晚間六點守在電視機前的《神奇寶貝》,跟著我們一輩子的更會是掌中的《神奇寶貝》:曾經的暴風雪命中率還是莫名其妙的95%,超夢一個人靠著精神妨礙(現在改叫幻象術了)可以solo整個四大天王,皮卡丘會拒絕你的雷之石,死也不會進化成雷丘;而後金銀版上市了,我們孵著大半輩子才長出翅膀的波克比,就只是為了那招沒屁用的揮指攻,從第一道館揮到了冠軍之路,伊布的親密度也差不多要滿了,如果是白天就進化成冷傲的日精靈,夜晚就化作騷包的月精靈。後來的版本,我們最終也透過模擬器玩過幾次,但是最好的《神奇寶貝》,一直都叫《神奇寶貝》,怎麼可能改成《精靈寶可夢》呢?
是的,後來的版本我們也玩,但是我們開始學會使用金手指了。童年練不起來的快龍與班基拉,我們一出城鎮就抓到了,雖然迷你龍和由基拉要等到五十五等才進化,那依然是很遙遠的事,但我們終究可以和沒有滿足的童年從頭來過。王家衛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可原來世間千方百計的久別重逢,都有作弊碼竄改的痕跡。破關了,新版、復刻版都玩過了,於是再也不開了,不練了,不玩了,才終於領悟到:沒有算計的相遇,才算得上真正的重逢。
於是我也同樣沒有要玩《Pokemon Go》,除了寶可夢這個讓人無法接受的名字,我的iOS版本也太舊了。我不會說現在還握著一支留在6.12版的 iphone 4S是浪漫還是什麼的,我也不是沒錢──雖然我也不是很有錢──,但它還可以用啊,而且還是蠻好用的,還可以用的東西,我就會繼續用。這還是有點幼稚吧?是嗎?其實我比那些拒絕接受《Pokemon Go》的世代更不願長大,我不像他們把神奇寶貝看輕,我是看得太重了。
我還是會活在那個暴鯉龍永遠會被電系完爆的世界。暴鯉龍是一隻叫人垂青的神奇寶貝,牠是沒有翅膀的飛行系,飛不上枝頭,也從沒攀得上幾無弱點的龍系,但四大天王的龍使者阿渡永遠都會把牠擺在隊伍的先發,而我們總是一發十萬伏特就把牠電爆了。這也是阿渡的幼稚吧,可是阿渡並不孤單。我相信,直到《Pokemon Go》過時的那一天,又會有新的一批少年,懂得他與他的暴鯉龍。有人一生都會以為那是浪漫,但那真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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