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8日 星期二

《如何閱讀文學 How to Read Literature 》—— 你喜歡文學那你喜歡伍迪艾倫嗎?






「像簡.愛這樣的女主角,自以為是、愛說教、稍微帶點受虐狂傾向,恐怕很少有人願意和他一起共乘計程車。」




其實我理想中的文學批評課,本來不是紹鈴那個樣子的。可紹鈴畢竟還是指定了泰瑞伊格頓(Terry Eagleton)的教材,大三時我的確還不認識這位大師與他的《文學理論導讀》,但它確實更接近我原先的想像:不只有論點還有觀點、比起定義更崇尚主張、談到亙古不變的臭議題,非要雞雞巴巴碎念一番不可。紹鈴選了泰瑞伊格頓,自己卻不像是那樣的人,當然他只是愛裝,並且期待著人來揭穿而已,像貓。





誠然,伊格頓其人才是理想中的教授。他喜歡挖苦威權、挑戰規則,更重要的,他必定得戴著老土的銀框眼鏡,如此一來,他才能擔任伍迪艾倫筆下最愛諷刺的那種角色,然後他會笑笑的用伍迪艾倫的方式反擊回去。其實伍迪艾倫揶揄的從來就是自己,而且他知道戲弄別人之前要先換上比較好看的眼鏡。




紹鈴並不是這樣的人,但是他同樣也不是這篇文章的主角,我只是藉他的名字來開頭,且增加他自己google到自己的機率而已。關於我的文學理論學習史,除了讓我在二十歲之後才真正遇到一個好老師以外,可能沒有更多了。





收穫當然是有的,書也是留下幾本的,翻得最多的,屬這本封面最最假掰(不用翻就泛黃)的《如何閱讀文學》(How to Read Literature)了。商周請來了新譯《教父》的譯者黃煜文,其翻譯水準之高,讓我也想把他其它譯作給一併打包,至於本書的作者,當然就是泰瑞伊格頓了。上面那段關於《簡愛》的冷笑話,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這本書的註解,難讀嗎?一點也不。





文學理論入門書總是堆在書店的角落,別看那裏杳無人煙,實際上是深如死海,隨意踏步可是會溺斃的。而這本《如何閱讀文學》是最安全的,我有信心,就如同詩學批評家傑帕里尼說的:「這不只是一本娛樂書,而是一本重要的書」,假如你在書店拿起它,只要注意不要憋笑到發抖就好,看著這種書發笑的話,是會嚇到路人的。





泰瑞伊格頓在《如何閱讀文學》裡,以幾乎可以稱做是賣弄的口吻,調戲著我們熟知的文學理論、經典,而我們此等水準不足的讀者,對他如此這般信手拈來,自是望塵莫及:





(價值,p286)

或許曾經有文學教授在半夜躲在棉被裡用手電筒照著《寶貝熊魯珀歷險記》。喜愛某件藝術作品,並不等於讚美,你可以喜歡你不讚美的書,也可以不喜歡你讚美的書。約翰生博士對《失樂園》有很高的評價,但這本書他也可以不想讀第二遍。樂在其中比評價來的主觀,你喜歡桃子或李子,這純粹是口味問題,這比你認為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遠比約翰格里遜來得優秀是兩回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比較好,就如同老虎伍茲的高爾夫球打得比女神卡卡好一樣。






(詮釋,p188)

日常語言和文學語言不同。在正常情況下,我們不會把「有人落水了!」(Man overboard!)當成文字遊戲。如果我們在船上聽到有人這麼叫喊,我們不可能還有那個心思去思考「board」這個字的母音發音因為前面的「over」而產生細微的變化,也不可能去留意叫喊的重音放在哪個音節。我們更不可能去解讀這其中是否有象徵的意義。我們不會把這裡的「Man」解釋成整個人類,或把整句話解釋成人類失去了恩寵。






(人物,p132)

移情不是理解的唯一形式,事實上,從字面來看,移情甚至不會是理解的形式。如果我變成你,就無法運用自己的能力來了解你。此時,該由誰來進行理解的工作?而我又為何一定要移情一些令人作嘔的人物?無論如何,如果我想成為荷馬.辛普森,我只有在他也了解自己的情況下才能了解他,但以荷馬辛普森來說這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們都知道英式幽默就是夾雜著廢話的藝術,但一本文學理論專書裡有這麼多的廢話要講,也真不多見:






(開頭,p56)

說「叫我某某」,通常是要求別人叫你的綽號,例如「我的本名是阿爾傑隆.迪格比.史都華,但你可以叫我露露」,這通常是讓別人方便稱呼你時才這麼做。「我的本名叫做多利斯,但你可以叫我昆丁.克雷倫斯.伊斯特哈吉三世」,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古怪。




(人物,p134)
無論如何,道德和感受很難說有什麼關聯。當你看到一個人的頭被轟成一半,你忍不住一陣噁心,但仍然會試圖幫他。相反的,你對於摔入洞內的人感到同情,但你卻閃遠不去幫他,我想這無法讓你得到任何人道獎項。




(價值,p290)
許多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小說運用樸實無華的話語。喬治.歐威爾的小說不是特別華麗、海明威的作品也罕有光鮮亮麗的詞藻。文學作品當然要文字清楚,或者說所有的書寫都應該如此,包括備忘錄和菜單。




(詮釋,p215)
文學是一種自我表現。就我們所知,莎士比亞從未流放到荒島,即便如此,他的《暴風雨》卻予人置身荒島的感受。即使莎士比亞曾經吃過椰子或綁過木筏,也未必能使他寫出更好的作品。而當他在十四行詩裡提到自己的愛人時,他可能根本沒有愛人。無疑地,他有沒有愛人對他來說是有差異,但對我們沒有什麼影響。






很多時候,伊格頓其實更接近白爛了。他譏諷別人、也嘲笑自己,這裡有好幾段應該曾經讓我在辦公室裡憋得難過:




(價值,p272)

語言是一種具有驚人創造力的作品,它是人類目前為止所創造出來最華麗的事物,甚至超越了梅爾.吉勃遜的電影。





(人物,p91)

馬克白夫人到底生了幾個孩子,數量是不確定的,這或許可以讓她便於申請兒童福利給付。





(人物,p103)

諷刺的是,「古怪」和「奇異」都是全稱詞。我們甚至可以分出不同類型的古怪。怪人之間擁有共同點,就和攀岩者和右翼共和黨員一樣。





(詮釋,p201)

人類的歷史的確充滿許多難以理解的事,把諾貝爾和平獎頒給違法轟炸柬埔寨的政治人物就是一例。





(詮釋,p207)

《黑綿羊》這首詩還說明了一個重要的面向,那就是推論與暗示所扮演的角色。想像一下,如果有人問你「想要來杯茶或咖啡?」,卻沒給你茶也沒給你咖啡,那麼顯然他只是在單純問這件事,就好像「你好嗎?」,別人問「你好嗎?」可不是要你詳細說明最近的病史。





(價值,p283)

我們關切的不只是共同性,我們也關心差異點。我們不需要閱讀旅行文學,也知道東加和美拉尼西亞的島民不會像我們一樣關注內線交易。





節錄以上這些笑料,當然不足以呈現《如何閱讀文學》的魅力,除了無可複製的黑色幽默,更驚人的是伊格頓如何把這些充滿戲謔感的文字注入自己的觀點:






(敘事,p161)

喬治.歐威爾的著作《動物農莊》描述了一群動物接管農場後所帶來的災難性結果,藉此諷諭早期蘇聯社會主義民主的崩解。然而,事實上動物本來就沒有能力經營農場。當你身上長的是蹄子而不是手之時,無論是簽支票或是打電話叫貨,恐怕都極為困難。故事從一開始就傾斜了,它設定的言語,都用來證明他的論調是對的。這篇預言可能也暗示著——無疑地,這不是它的左派作者原來的想法——工人太蠢,無法管理自己的事務。


威廉.戈爾丁的《蒼蠅王》也是如此,孩子尚未經歷社會化的過程,還沒有能力進行複雜的運作,例如維持整個社群。就這點來看,這些孩子的社會組織能力還不如歐威爾的豬,因此他們在島上建立的社會秩序會崩壞並不讓人驚訝。《蒼蠅王》選擇了過於簡單的題材,人也許是腐敗、墮落的,但你不能找幾個驚慌失措的學童,只因為他們無法組成一個類似聯合國的組織,就證明人類是墮落的。





(開頭,p48)

「很久很久以前」把寓言從現在往前回朔到迷霧般的神話領域,來到人類歷史的範圍之外。它小心翼翼地將故事坐落在特定的地點或時間裡,使它壟罩在普世和永恆的氣氛之中。如果有人告訴我們小紅帽擁有柏克萊大學的碩士學位,或者大野狼曾經在曼谷坐過牢,那麼我們恐怕不會對《小紅帽》如此著迷。


同樣地,「起初」的用法則是不要我們去問發生的時間,因為它就是時間的起點。我們很難想像宇宙是在某個星期三的下午三點十七分被創造出來的,而我們有時會聽到一些比較古怪的說法,認為死亡是永恆的起點。永恆不應該有起點,人也許會從時間步入永恆,但這不應該是永恆的一個事件,永恆裡沒有事件。






從《印度之旅》到《黑綿羊》的語言分析、《遠大前程》到《哈利波特》的原型互文,很難說伊格頓究竟是按耐不住,還是見獵心喜。除了橫越經典與通俗的侃侃而談,他也用自己的語言,吐露出學者迷人的偏執面:





(敘事,p179)

喬治.艾略特與哈代深信真實可以藉由故事敘述出來,但康拉德和伍爾芙卻沒有此等信心。對他們來說,真理是無法再現的,真理可以顯示,卻無法陳述。或許《黑暗之心》中的庫爾茨曾經在驚恐的狀態下瞥見事實,但他無法將自己看見的東西勉強套入敘事之中。在每個故事的核心,都有一顆黑暗之心。




(價值,p269)
科技也許會發展,但藝術不會。類似要比差異更值得看重,而共同性要比個別性來得有價值。藝術的任務在於讓我們對已知的事物有更生動的認識,現在絕大多數是由過去構成的,而未來只會對過去所發生的事情作微小的調整,改變會引發疑慮,也可能帶來墮落而非進步。當然,改變不可避免,但人類的多變正是墮落的象徵,伊甸園是不會出現改變的。







沒錯,《如何閱讀文學》當然還是犀利且敏銳的理論專書,所以我實在很不想用「爆笑」來形容它,即使那是事實。它並不只是一本文學理論入門,對「左派知識份子式幽默」毫無抵抗力的人而言,他更是一本必讀的好書。只提伍迪艾倫,是因為我覺得沒有更具標誌性的了,假如你同樣也是《安妮霍爾》(Annie Hall)時期的伍迪鐵粉,就直接把《如何閱讀文學》刷下來吧,現在馬上立刻!至少這是我手中最接近《安妮霍爾》的存在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假如你宣稱自己喜歡《安妮霍爾》,卻完全無法接受《如何閱讀文學》的話,那我就懷疑你到底是在喜歡《安妮霍爾》幾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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